2015 九月藏區工作日記-『她的笑(一) 』


G是我們的工作人員之一,她總是最活潑的一個。

有時她一邊做毛氈,做的比其他兩位快時,會興奮的,大喊:第一名,我第一名!有時她又落後,變最後一名,她也會說:『“湯琴”,我瘋了,愈小心做愈做錯,我真的瘋了!』有時她自覺話太多,會突然塢住自己嘴巴說:『哎呀,我話太多了,我要拿膠帶把自己嘴巴黏住。』然後才不到三分鐘,她又譏哩呱拉了起來,完全忘了膠帶的事。

我們九點半上班,但是阿尼與我想早點去工坊安靜一會兒,往往八點就走在路上了,我們常在這時遇到她開著拖拉機已經從縣城回來了。

『這麼早?去哪?」

『我去賣牛奶』她說。

有時中午休息一個半小時,她也趕著開拖拉機走,她會大聲的跟我道別:『掰掰,我又要去賣牛奶了。』有一次周末放假回來,她會跟我說:『禮拜六我跟三個小孩一起去金針菇廠換土,賺了兩百塊(台幣一千)』有時六點下班後,她又去金針菇廠工作個一兩小時在回家。一天做四份工作,但是她每天一早來總是很大聲的打招呼,我做了一點小事,她就搖頭嘆息,說我太厲害了,不厭其煩的稱讚阿尼『腦殼聰明』,熱情的告訴我她昨天做了什麼,一有空就邀請我們一定要去她家吃飯。

她不累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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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她邀的實在太熱切了,我們決定去一趟。坐在她的拖拉機後面,她沿路指着不同的房子告訴我們,這是她大姐的家,這是她跟先生與婆婆的家,然後繼續往前開。我跟阿尼面面相覷,互問:所以我們今天到到底要去哪裡吃飯?

結果我們停在一戶人家,進門後她跟我們介紹:這是我爸爸,這是我媽媽,這是我妹妹,這是我妹妹的先生。我們來到她爸媽家,她最小的妹妹在外地工作,跟先生做了一天的車回家。她的妹夫端出一道又一道驚人的炒菜,共有四菜一湯,這在藏族中已經是很難得的了,更難得的是,是由一個藏族男子為我們做菜!我已經習慣了去到藏族人家裡,一個藏族女子做完飯之後,還要守在飯菜旁,不停的幫每個人添菜飯。今天算是又開了一次眼界。我看得出來,她的熱情與樂天來自哪裡,一到她家,我好像看到好多她的翻版,一家人的歡樂就像有了四個她一樣的澎湃。

她的妹妹受的教育最高,講的一口流利的漢語,所以可以暢所欲言。

她的妹妹說,『我跟你一見如故,特別投緣。我姐姐去你們那裡工作好開心呀。她說辛苦勞動了這麼多年,沒有這麼開心的工作過。』

我說:『是呀!我們一開始還擔心做毛氈她們會太累呢!』

『不累,當年放牧她才累。」

她妹妹好像抓到了一個老朋友一樣的,小聲一點的跟我說:『她先生說明白了,就是不爭氣,好吃懶做,當年有三百頭犛牛,也都是我姐姐一個人照顧,他天天跑到縣城去玩,結果全部被他賭光了。現在有四個小孩,卻什麼都沒有了,她的婆婆還抱怨她一天到晚在工作。』

聽不懂這麼多複雜漢語的她在一旁,笑瞇瞇的吃著妹婿煮的菜,我一邊聽著耳邊的話一邊看著她天真的笑,菜雖然好吃心裡卻有點酸了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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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,她背著才剛滿五個月的小寶寶來工坊,她說,今天我婆婆與先生都說不能帶他,我可以帶來嗎?

我們於心不忍,說:『好吧』。看著她背著小孩,一邊做毛氈,有時又酸痛的捶打著自己的背。放下小孩,小孩又哭鬧着要她背,她又只好繼續背著一整天。中午她留在工坊,我說,一起吃飯吧!

我說,先生呢?

她說:每天都睡到中午,晚上就去打麻將了。婆婆也怪我不在家帶小孩,每天都那麼忙。

她小聲的透露,先生輸了二十萬(台幣一百萬)

我說:『你工作的錢,千萬不可以再給你先生了。』

『但是,不給又不行,他就是會一直要。你們還沒有來這邊開工坊以前,我去修馬路,賺了三千,都被他拿走了。』

『給他錢他只會花光,你還有四個小孩,你要為小孩存錢。以后你領了薪水,就放進銀行卡裡,不要讓他知道。』

『但是我沒有銀行卡,上次你問我們薪水想要領錢還是放在銀行裡,我真的很想要有一張銀行卡,但是另外兩個娘娘都說想要領錢感覺比較實在,我就不好意思說了。』

『我帶你去辦一張卡。」

『卡桌,卡桌!(藏語的“謝謝”)』

『你婆婆看你先生把三百頭犛牛都輸光了,也不生氣也不罵她兒子嗎?』

『不罵,她只罵我,說我每天都那麼忙在幹嘛?我真的心好痛。』

第一次看到她失去樂天的大嗓門,掉下淚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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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做毛氈到一半,她說,哎呀,我全身沒有力氣,心跳個不停。另一個娘娘,好像媽媽似的,牽起她的手安慰她。

第二天一早來,她說,昨天回家才知道,家裡唯一的一頭牛,她可以擠牛奶來賣的那頭牛,不小心被繩子纏住勒死了,就在她心跳加速,全身無力的那時候。

『什麼都沒有了,唯一的一頭牛都死了。」她苦笑着,但是是那種樂天的苦笑,轉頭又看著她做的毛氈,對我大聲說:『“湯琴”,今天我要當第一名呦!』